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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仁威创作,本文系节选,如有转载请联系作者本人。

三体和三体Ⅱ

提要

刘慈欣写了20年科幻小说,但没有发表一篇,投稿被百分之百地退回。20年后,他才被《科幻世界》杂志社发现。于是,刘慈欣的科幻文学作品出现“井喷”,在新世纪中迅速成长为中国当代科幻第一人,跃入世界先进行列,倍受国内外关注。在今年举行的法兰克福国际书展上,我国有关部门将隆重地向世界推出中国的科幻大家刘慈欣。

刘慈欣的《三体》《三体Ⅱ》,以及即将出版的《三体Ⅲ》,已经成为畅销书,正在引领中国科幻文学进入畅销书时代。

刘慈欣的科幻观跳出了“科幻是文学或科学”以及软硬科幻之争的旧巢穴,认为,从人文科学角度讲,科幻是为应对人类超级灾难而产生的,是其他任何文学门类无法替代的;从自然科学角度讲,是为发掘科学的美和震撼而存在的。但是,他对人文不感兴趣,他只对科学感兴趣。

地火

我看刘慈欣的科幻小说,是在接受了为中国科幻作家树碑立传的任务以后。《科幻世界》主编姚海军告诉我,刘慈欣是新生代科幻作家的领军人物之一,在当今中国科幻文学的舞台上,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拿了刘慈欣近年来出版的两部小说给我看,一本是《三体》,一本是《三体Ⅱ》。我开始认真地看《三体》,可怎么看也看不下去,太艰深、太晦涩,有太多我不懂的东西了。我那时正在看韩松的《红色海洋》,写韩松的评传。我被韩松迷住了。我觉得,韩松的《红色海洋》看起来很轻松,很愉快,很美,文学性很强,不似刘慈欣的小说那么艰深,读起来那么吃力。

现代的读者怎么啦,他们为何对晦涩的东西那么感兴趣,把刘慈欣捧上了天,地位在韩松之上。我只有叹息,老夫老矣,跟不上时代了。

董晶是个刘慈欣迷,他不断吹嘘刘慈欣如何了不起,并把刘慈欣的一大堆作品打包从网上发给我。有一天,我在圣彼得堡的旅店里,打开电脑,开包看了其中的一篇小说:《地火》,我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地火》描写一个因患矽肺病而死亡的矿工的儿子,立志要使煤矿工人走出地下,发明了把地下煤层点燃,将煤炭变成气化煤的方法。谁知,由于试验的疏忽,点燃了地下的大煤层,无法控制的地火整整燃烧了十六年,给人们带来巨大的灾难。这位工程师由此被判刑坐牢,最后投身火海自尽。但一百多年后,他发明的气化煤技术却成了常规技术,再也没人用笨拙危险的方法到地下去采煤了。“煤黑子”的时代一去不返了。并发出了“过去的人真笨,过去的人真难”的感叹。

《地火》对我造成了强烈的震撼。这种震撼首先是因为我刚从莫斯科的森林大火中坐火车突围而出,来到700千米外的圣彼得堡。电视台天天在报道莫斯科大火的消息。消息中披露,大火点燃了地下的泥炭层和煤层,扑灭这种地火十分困难。我想,你们俄罗斯人真笨,刘慈欣的小说中有扑灭地火的详细技术方案,你们赶快去找一本来看看。要不是我的俄语枉有“教授级高工”的水平,只说得来几句日常用语,我会马上抓起电话,找到普京,把我的这个建议给他说一说。美国遇到了油管爆裂,无法堵住,不是咱成都老乡给美国总统奥巴马发了一个“依妹儿”解决的么!

《地火》给我的第二个震撼是刘慈欣对生活细节的描述,对技术细节的描述,那么真实,那么细致入微,这是没有生活经验的“白面小生”,没有高级工程师专业素养的人写不出来的。这位刘慈欣,一定有不平常的经历!

一个简单的人

我从俄罗斯、北欧五国归来后,便渴望见到刘慈欣,进行由姚海军、杨枫代我安排好的对刘慈欣在成都的采访。

忙忙碌碌的首届全球华语星云奖颁奖活动过程中,我率领来蓉参会的科幻界大佬去腾迅.大成网作视频采访,我第一次见到刘慈欣。他给我的第一印象与韩松截然不同,韩松小巧,文质彬彬;刘慈欣身材高大,魁梧,平头,方面大耳,有点“匪气”,或者说,像19世纪的西部牛仔,有点英雄气。

视频采访结束以后,我在成都著名的海鲜馆“红高粱”设宴招待这些科幻大佬,在宴席上,我发现刘慈欣心绪不宁。原来,他有一个与科幻迷的见面会,时间快到了。我赶紧吩咐董晶给他点了一些速食品,让他吃了快去。我们都知道,科幻迷是科幻事业的支柱,是绝对不能怠慢的。

科幻大佬们在成都紧张的活动终于接近尾声。2010年8月11日上午,我如约来到刘慈欣下榻的宾馆,在他的臥室里进行了采访。

董仁威(右)采访刘慈欣

刘慈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他是个很简单的人。出生,读小学、中学、大学,然后,到山西太原一个电站当工程师,恋爱、结婚、生子,生活顺利,没什么大起大落,就这么简单。我所要求的那些精彩的故事没有。他也有隐私,但在他没有真正成为公众人物之前,有些隐私,他还不准备向公众“坦白”。

我对他说,你就谈你的简单吧,你想谈什么就谈什么。下面就是他说的简单故事。

刘慈欣1963年6月在北京出生,祖籍河南,父亲是一个老军人,国家煤矿设计院的干部。抗战时期,河南闹蝗灾,他的父亲和兄弟一起出去逃荒。哥俩生活无着,唯一的出路是“当兵吃粮”。他们并无什么政治信仰,碰见谁的队伍便去投谁的军。父亲的兄弟投了“国军”,父亲则投了“共军”。父亲并不是一个有管理才能的人,在“共军”中官当得不大,是个“连长”级别的下级军官,一直在烽火连天的第一线厮杀。父亲能够当连长,据父亲说并不是他有本事,而是在残酷的战斗中人死得太多了,只要活着,就能当官,甚至有的俘虏兵不到三五月就能捞个班副当当。

父亲所在的部队,是刘伯承的二野,他最多的仗是在云南打的。解放初,由于父亲是小学毕业生,那时,在部队里就算是个知识分子了,父亲因此被调到北京煤矿设计院工作。父亲在那里认识了母亲。母亲是一个复员军人。于是,有了刘慈欣。刘慈欣在北京度过了幼年时期。本来,如无意外,他们一家会生活得不错,父亲也许会升院长,母亲也会很不错。

可是,“文革”发生了,父亲受那个当国军的兄弟牵连,被举家赶出北京,到了山西阳泉的一家煤矿,父亲当矿工,母亲当小学教师。刘慈欣在这里上小学,上初中,度过了他的少年时代。科幻小说《地火》中有两段描述,是刘慈欣这一段生活的真实写照。这篇小说中有一点很有趣,《地火》主人公的名字叫刘欣,只比刘慈欣少一个字。刘慈欣在小说中写道:

 

啊,爸爸的矿山,我的矿山……

这是离矿山不远的一个山谷,白天可以看到矿山的烟雾和蒸汽从山后升起,夜里可以看到矿山灿烂的灯火在天空中映出的光晕,矿山的汽笛声也清晰可闻。现在,刘欣、李民生和阿古力站在山谷的中央,看到这里很荒凉,远处山脚下有一个牧人赶着一群瘦山羊慢慢走过。

“那是我们的学校。”刘欣向远方指了一下,那是一所很大的,中学和小学在一起的矿山学校,校园内的大操场格外醒目,在那儿,他们埋葬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

“你自以为记得过去的每一件事。”李民生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有气无力地说。

“我记得。”

“那个初秋的下午,太阳灰蒙蒙的,我们在操场上踢足球,突然大家都停下来,呆呆地盯着教学楼上的大喇叭……记得吗?”

“喇叭里传出哀乐,过了一会儿张建军光着脚跑过来说,毛主席死了……”

“我们说你这个小反革命!狠揍了他一顿,他哭叫着说那是真的,向毛主席保证是真的,我们没人相信,扭着他往派出所送……”

“但我们的脚步渐渐慢下来,校门外也响着哀乐,仿佛天地间都充满了这种黑色的声音……”

“以后这二十多年中,这哀乐一直在我脑海里响着,最近,在这哀乐声中,尼采光着脚跑过来说,上帝死了,”李民生惨然一笑,“我信了。”

刘欣猛地转身盯着他童年的朋友,“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我不认识你了!”

李民生猛地站起身,也盯着刘欣,同时用一支手指着山下黑灰色的世界,“那矿山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还认识它吗?!”他又颓然坐下,“那个时代,我们的父辈是多么骄傲的一群,伟大的煤矿工人是多么骄傲的一群!就说我父亲吧,他是八级工,一个月能挣一百二十元!毛泽东时代的一百二十元啊!”

电力工程师刘慈欣

以后,刘慈欣在阳泉一中上高中,考入考入一所电力学院,1985年毕业后分到火力发电厂任计算机工程师,直到现在。就这么简单。

“发呆”的产物

刘慈欣热爱科幻文学,写作科幻文学,纯属偶然。放到现在的环境,他也许就没机会遭遇科幻文学了。这缘起于父亲在文革时期从北京带回来的一本凡尔纳的科幻小说:《地心游记》,他看得有滋有味。父亲不准他看这种书,原因是这种书属“封资修”范畴,弄不好会出事。他禁不住儿子看,便只有警告儿子别流传出去,害人害己。

从此,刘慈欣对科幻文学情有独钟。“文革”结束后,苏联的科幻文学开始流传起来,他看了凡尔纳的另一些科幻小说,如《格兰特船长和他的儿女》,他还看了苏联的一部很不出名的科幻电影《两个海洋的秘密》,看了徐驰的长篇科学家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看了童恩正的科幻小说《珊瑚岛上的死光》。

这些作品,不仅使刘慈欣成为科学迷和科幻迷,还使他走上了科幻文学创作的道路。在读初三时,他便尝试着写科幻小说,那是1978年的事,那时他才15岁。他写的第一篇科幻小说是一个中国、苏联和北约争夺一件外星人扔在海里的武器的故事。结果谁也没争到。外星人离开地球时,送给小说中小主人公一件礼物。这件礼物是一个小小的球。这个球不久便膨胀起来,出现了山、水、房屋。最后,这个小小的球膨胀成一座大大的城市,向人类展示外星文明。

这篇想象丰富、文字瑰丽的科幻小说,刘慈欣将之投给天津的杂志《新港》,被退了回来。以后,他又将这篇科幻小说稿投给许多杂志,均只收获了一张张退稿单。这篇科幻小说,虽然没发表,却开启了他那不凡头脑中的想象之门,以至在今天刘慈欣创作的科幻小说中,还能找到那篇科幻小说的影子,如《三体》中二维展开中的的壮丽场景。

崇拜技术和工业革命的刘慈欣

刘慈欣不再投稿了,但并未终止写作,他陆陆续续写了一大堆。不久,中国科幻界发生了那场“自杀”风波,科幻处于低潮,他的作品更没机会发表了。但他痴心不改,有了想法就写出来。1985年,他大学毕业,走上了工作岗位。

刘慈欣所在的火力发电厂地处偏僻的地区,下班后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打麻将。他试着去打了打,输多赢少,有一次把一个月的工资都输了。他一想,太不划算了。他便把业余时间用到读书上,用在发呆上。坐在一把躺椅上,春夏面对青山绿水,秋冬面对冰天雪地,什么也不想,发呆。发呆,这种被现代人推崇为最高休闲方式的活动,有时会从绝对静止的状态突然转化为激烈的脑“震荡”,产生灵感,做起“白日梦”,产生许多怪异的想法。于是,这时,刘慈欣便回屋开始写作,后来发表的许多优秀科幻小说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写出的,比如《地火》。

可是,从15岁时写出第一篇习作,到20多岁开始谈恋爱,十一、二年了,一篇作品都没有发表。1989年,他发现四川成都有一个科幻杂志还活着,便写了一封信去。他很快收到谭楷编辑的一封回信,并寄了一本《奇谈》杂志来,他翻了翻,觉得没什么意思。这时,他找到了一个女朋友,便把全副业务时间投入到谈恋爱这件最伟大的人类活动中。他不再发呆,也不再写科幻小说。

20年后的“井喷”
不知不觉中,不发呆,没有梦幻,不写他钟爱的科幻小说的日子溜过去了七、八年。1994年刘慈欣结婚了,小日子过得不错,生活稳定下来。俗的“五福”满足之后,他重新开始了人类更高层次需求的活动。日历翻到了1998年,他翻看着自己往年写的一大堆未发表的科幻小说,“春心”萌动,他又开始了科幻小说的写作。这次,他写了一个长篇,名字叫《超新星纪元》,有十多万字,故事很怪异。他写一群中国男孩和一群中国女孩,两群人中隔着一道万里长城。住在万里长城一侧的中国男孩,在对待万里长城另一侧的女孩的态度上分成几派,一派主张打破长城,冲到女孩那边去;一派主张安分守己,清心寡欲,别去打扰女孩的世界。两派人政见不和,打起内战来,打得你死我活,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后来,男孩与女孩也打了起来,打得很残酷。而且,青春期的小女孩体力并不比小男孩差,小男孩们没占到什么便宜。
写完这部小说,刘慈欣不知道该投给谁。这时,早已由《奇谈》更名为《科幻世界》的杂志社举办了世界科幻大会,《中国青年报》发了一篇对《科幻世界》杂志社社长杨滿的采访。刘慈欣便把这部长篇小说寄给杨潇。杨潇很快回了一封长信,对他赞赏有加,并要他寄一些适合在《科幻世界》发表的短篇小说来。他寄了几篇稿子去,《科幻世界》的杂志社的“老编”姚海军、唐风和邓吉刚在互不知情的情况下,同时挖掘出他的两篇来稿,建议发表。1999年6月,刘慈欣在《科幻世界》杂志社发表了他的处女作《鲸歌》。这是他在1979年开始科幻创作后,事隔20年,发表的第一篇作品!
刘慈欣侃侃而谈
1999年底,大器晚成的刘慈欣被请到成都参加《科幻世界》杂志社的笔会。这是他第一次同中国的科幻同行见面。在他的心目中,科幻作家们都是科幻小说中描述的那种俊男靓女。因此,当他风尘扑扑地到达成都省科协招待所门厅时,他看到柜台前有一对长得非常漂亮、非常迷人的帅哥美女,男孩儿的英俊和女孩的美丽几乎是他从未见过的,仿佛是从神话中下来的人物,他立刻断定他们是来开会的科幻作者,于是凑过去问你们是不是来开笔会的?他们冲着刘慈欣笑笑说不是。
直到第二天早晨,笔会的作者和编辑部的人才陆续出现在招待所大厅里,刘慈欣也终于发现他们不是从神话里下来的,他们显然也和他一样是食人间烟火的,他们的像貌同他一样很普通。他明白了只有神话之外的人才能创造神话,昨晚见到的那两个绝美的少男少女是写不出神话或科幻的,就像一个人不能提着自己的头发升空。失望之余,他倒也有了一种找到组织的亲切感。但直到今天,虽然当年参加笔会的一些作者的形象都模糊了,但那对深夜中遇到的少男少女还在他的记忆中栩栩如生,几乎成了科幻化身。

从参加这届笔会后,刘慈欣的科幻小说出现了“井喷”。1999年,除《鲸歌》外,他还在《科幻世界》发表短篇科幻小说《微观尽头》《宇宙坍缩》《魔鬼积木》《带上她的眼睛》。《带上她的眼睛》荣获了1999年度中国科幻银河奖一等奖。2000年《地火》在《科幻世界》发表,后收录于《中国九十年代科幻佳作集》。这一年,刘慈欣发表了荣获2000年度中国科幻银河奖特等奖的科幻小说《流浪地球》。这篇小说,后收录于《2000年度中国最佳科幻小说集》。2001年,他在《科幻世界》发表科幻小说《乡村教师》,荣获2001年度中国科幻银河奖读者提名奖,后收录于《2001年度中国最佳科幻小说集》。他还在《科幻世界》发表科幻小说《微纪元》《全频带阻塞干扰》等,后者荣获本年度中国科幻银河奖,后收录于《2001年度中国最佳科幻小说集》。刘慈欣还在《科幻大王》发表科幻小说《混沌蝴蝶》。2002年他在《科幻世界》发表《梦之海》《天使时代》《吞食者》《中国太阳》《朝闻道》,后两篇荣获本年度中国科幻银河奖,后收录于《2002年度中国最佳科幻小说集》。2002年,他还写了一部长篇科幻小说《魔鬼积木》,由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
这一段时间刘慈欣写的科幻作品的代表作是《流浪地球》。
《流浪地球》是为1999年笔会写的小说,当时要求带上自己的作品,同时带去的还有《鲸歌》《微观尽头》和《时间移民》(未发表)。对于小说中的人类逃亡,从科幻或科学角度讲,刘慈欣是百分之百的飞船派,因为推进地球的能量绝大部分消耗在无用的荷载上,也就是构成行星的地壳内部的物质。这些物质最大的意义就是产生重力,但重力也可由飞船的旋转来模拟。但从文学角度看,这篇作品的美学核心是科学推动世界在宇宙中流浪这样一个意象,而飞船逃亡则产生一个完全不同的逃离世界的意象,其科幻美感远低于前者。

不过后来刘慈欣的一次经历差点儿使这篇小说流产,那是他因公外出,第一次坐飞机,从万米高空看大地时,仍然一点儿都觉察不出地球的曲率,行星的表面仍然是一个无际的水平面,推进这样的世界简直是痴人说梦!但回去后他还是坚持把小说写出来,最初只有发表时的一半长,后来应编辑的要求加长了一倍。

《流浪地球》在许多方面不得不在科幻的严谨上做出妥协,比如氦闪,只是恒星步入晚年初期的一种活动,在漫长的时间里反复发生后,恒星才能进入红巨星状态。另外,当时没有经验,竟把地球发动机的具体参数全部详细列出,详细到可以很方便地直接计算地球得到的加速度,计算的结果是:发动机只能给地球零点(N多个零)几的加速度,别说航行,改变轨道都不可能。
刘慈欣的“井喷”在继续。2003年,刘慈欣在作家出版社出版了长篇科幻小说《超新星纪元》。他以前写的那部《超新星纪元》进行了修改,故事的背景从中国移到了地球和宇宙。
这个故事说,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夏夜,酝酿了上亿年的灾难从宇宙深处到达地球,世界上将只剩下孩子。怪异而血腥的游戏在都市近郊的山谷中展开,孩子国家领袖在游戏中诞生。最后的时光在大学习中瞬间即逝,当黑屏上的最后一点绿光消逝,地球上最后一个大人死去,公元世纪终结了。爆燃时代像一个阴森的征兆;惯性时代也在疲惫和失落中结束;网络绝对民主使几亿孩子陷入极度的集体疯狂之中;挥霍无度的糖城时代诞生了。最终,公元世纪留下的武器成为孩子们的玩具,在南极荒原上,浸透了杀气的童心在血泥中嬉戏……一部壮丽的未来史,一部文明浴火重生的宏大史诗,比梦幻更空灵,比现实更逼真。 
这部小说太不寻常了,编辑们有点把握不住,要他写孩子们爱和平的一面。刘慈欣火了,同编辑们吵了起来,质问编辑:“您们有孩子吗?你们有过童年吗?男孩子爱和平吗?”这把编辑们问住了,是呀!说女孩爱和平还可能,她们童年时代喜欢玩洋娃娃。可男孩子呢?哪个男孩不喜欢玩枪,不喜欢打“泥巴仗”?可说,男孩子好斗是人类的天性使然,他们好斗,绝不爱和平。
虽然冷静地细想一下,刘慈欣说得有些道理,但编辑们还是不能接受刘慈欣的恶劣态度。你想,编辑本来就受人尊重,何况是作家出版社的编辑。平时,他们见到的作者,对他们都是毕恭毕敬,老师长老师短的,那见过这种不把编辑放在眼里的作者!他们对陪刘慈欣来北京的《科幻世界》杂志社编辑姚海军说:“你们这个作者好拽!”
不过,作家出版社就是作家出版社,他们有很好的修养,只要你的作品好,你态度再坏也能忍受。作品出版了,卖了一万二千册。刘慈欣很不滿意,但编辑说,这已经很不错了,要他继续给他们写。可因为这次合作很不愉快,他不想再为他们写了。不过,在采访时,刘慈欣对我说,现在想起来,作家出版社那些编辑对他是很宽容的,他还是很感谢他们的。
那时,另一个科幻小说作家钱莉芳的长篇科幻小说《天意》卖了十多万册,成了畅销书。看来,中国科幻文学的长篇时代来临了,畅销书时代来临了,《科幻世界》的编辑师博代表主编姚海军给刘慈欣打来电话,叫他快写长篇,借《天意》畅销之机火一把,把中国长篇科幻的畅销风吹得更猛烈一些。于是,刘慈欣写了《球状闪电》。
《球状闪电》写了这样一个故事:在某个离奇的雨夜,一颗球状闪电闯进了少年的视野。它的啸叫低沉中透着尖利,像是一个鬼魂在太古的荒原上吹着埙。当鬼魂奏完乐曲,球状闪电在一瞬间将少年的父母化为灰烬,而他们身下板凳却是奇迹般的冰凉。这一夜,少年的命运被彻底改变了,他将毕其一生去解开那个将他变成孤儿的自然之谜。但是他未曾想到,多年以后,单纯的自然科学研究被纳入进“新概念武器”开发计划,他所追寻的球状闪电变成了下一场战争中决定祖国生存或是灭亡的终极武器!当被禁锢在终极武器中的大自然的伟力被释放时,一轮冰冷的“蓝太阳”升起在大西部的戈壁滩上,整个戈壁淹没在它的蓝光中,这个世界变得陌生而怪异。一个从未有人想象过的未来,在宇宙观测者的注视下,降临在人类面前……
球状闪电》一下子卖了三、四万册,效果不错,刘慈欣也因此挣了从事科幻创作以来最大一笔钱。这笔钱没给他带来多少欢乐,却让他增添了许多烦恼。为这事,他恨上了编辑师博,在采访时对我说起此事时还咬牙切齿的。你师博寄那么大一笔稿费,三万多元,悄悄给他打在卡上就行了,他偏偏要通过邮局寄到刘慈欣工作的单位上去。
刘慈欣工作单位的人都知道刘慈欣发财了。他们不会仔细地去打听这笔钱是怎么来的,谁相信刘工写小说能挣大钱呢?一股暗流在单位诵动,人们用怪怪的目光看着他,在食堂吃饭时说几句阴阴怪气祝刘工发财之类的话,摆几句“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的闲龙门阵。他知道,人们是往歪处去想了,刘慈欣是搞水电工程的,手中常握有成百上千万工程款的生杀予夺大权。这小子肯定吃“回扣”了,不然哪来这么多钱?面对流言,他无处解释,也没有机会解释。领导又没找你谈话,群众又未当面指责你,找谁说理去?真窝囊!真憋气! 
《三体》刮起科幻畅销风
窝囊归窝囊,憋气归憋气,“有钱无限好”,赶快趁势造钱,让科幻小说的畅销风刮得更猛烈些。于是,《科幻世界》杂志社姚海军、师博继续同刘慈欣策划创作长篇科幻小说。于是,一部划时代的长篇科幻巨著《三体》问世了。
本来,《三体》是一个短篇,但这个题材太宏大,写个短篇太可惜了,可以将其写成长篇,只是以前没人出版科幻长篇,写了也白写。而且,他觉得,虽然他在“发呆”的那段时间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科幻构思点子,但好点子十分珍贵,确实如《科幻世界》的老编们说的那样,只写短篇会把好点子浪费了。
地球名片
l977年8月和9月,美国又发射了“旅行者l号”和“旅行者2号”两个探测器,向外星人传达地球人类的信息。
三体文明有着比地球文明层次更高的文明,但面临灭绝危险,决定在宇宙中迁徙。但往哪里迁徙,却找不到目标。这时,他们意外地收到地球的人类名片,大喜过望,决定向地球迁徙。三体首先派出“智子”到地球侦查,然后派出庞大的太空舰队向地球进发,准备一举毁灭地球人类文明,将地球变成三体人的棲身之地。于是,一场三体文明与地球文明的生死决战开始了。
刘慈欣并未打算将《三体》写成三部曲,只准备写一部,结尾都写好了。
于是,刘慈欣决定写《三体》的第二部,并最后形成《地球往事》三部曲。《三体》于2007年底写作完成。
      写作《三体Ⅱ》时的刘慈欣
2008年初,《三体》由重庆出版社出单行本,销量奇好,不断传来书店断货的消息。2008年5月,《三体II:黑暗森林》由重庆出版社出版,投入市场后反应更加热烈,畅销至今不衰,已全面断货。
看,三体文明和地球文明如此不同!
这是三体文明的代表通过天幕与地球人的叛徒伊文斯的一段对话,很有意思。
字幕(笔者注:三体人的代表用一天幕说话):是的,你们把其中的所有元素都解释得很清楚,但整体上总是无法理解,好像是因为你们的世界比我们多了什么东西,而有时又像是少了什么东西。
伊文斯:“这多的和少的是同一样东西吗?”
字幕:是的,我们不知道是多了还是少了。
伊文斯:“那会是什么呢?”
字幕:我们仔细研究了你们的文献,发现理解困难的关键在于一对同义词上。
伊文斯:“同义词?”
字幕:你们的语言中有许多同义词和近义词,以我们最初收到的汉语而言。就有“寒”和“冷”,“重”和“沉”,“长”和“远”这一类,它们表达相同的含义。
伊文斯:“那您刚才说的导致理解障碍的是哪一对同义词呢?”
字幕:“想”和“说”,我们刚刚惊奇地发现,它们原来不是同义词。
伊文斯:“它们本来就不是同义词啊。”
字幕:按我们的理解,它们应该是同义词:想,就是用思维器官进行思维活动;说,就是把思维的内容传达给同类。后者在你们的世界是通过被称为声带的器官对空气的振动波进行调制来实现的。这两个定义你认为正确吗?
伊文斯:“正确,但由此不正表明‘想’和‘说’不是同义词吗?”
字幕:按照我们的理解,这正表明它们是同义词。
伊文斯:“您能让我稍稍想一想吗?”
字幕:好的,我们都需要想一想。
伊文斯看着星光下涌动的洋面思考了两分钟。
伊文斯:“我的主,你们的交流器官是什么?” 
字幕:我们没有交流器官,我们的大脑可以把思维向外界显示出来,这样就实现了交流。
伊文斯:“显示思维,怎样实现呢?”
字幕:大脑思维发出电磁波,包括我们的可见光在内的各种波长,可以在相当远的距离上显示。
伊文斯:“也就是说,对你们而言,想就是说。”
字幕:所以说它们是同义词。
伊文斯:“哦,但即使如此,应该也不会造成对文献理解的障碍。”
字幕:是的,在思维和交流方面我们之间的差异并不大,我们都有大脑。而且大脑都是以巨量神经元互联的方式产生智能,唯一的区别是我们的脑电波更强。能直接被同类接收,因而省去了交流器官,就这么一点差异。
伊文斯:“不,这中间可能还隐藏着更大的差异。我的主,请让我再想一想。”
字幕:好的。
伊文斯离开了船首,在甲板上漫步着,船舷外,太平洋仍在夜色中无声地起伏着,他把它想象成一个正在思维的大脑。
伊文斯:“主,我想给你讲一个小故事,作为准备,您理解以下的元素吗:狼、孩子、外婆、林中的小屋。”
字幕:这都是很好理解的元素,只是关于外婆,我知道是人类的一种血缘关系,通常她的年纪较大。她在血缘结构中的位置还需要你解释一下。
伊文斯:“主,这不重要。您只需要知道她与孩子们的关系是很亲密的,她是孩子们最信任的人之一。”
字幕:理解。
伊文斯:“我把故事简化了一下:外婆有事外出,把孩子们留在小屋里,嘱咐他们一定要关好门,除了她之外不要给别人开门。外婆在路上遇到了狼,狼把外婆吃了,并穿上她的衣服装扮成她的样子,来到小屋前叫门。狼对屋里的孩子们说我是你们的外婆,我回来了,请把门打开。孩子们透过门缝看到它是外婆的样子,就把门打开了,狼进入小屋把孩子们也都吃了。主,您能理解这个故事吗?”
字幕:完全无法理解。
伊文斯:“那我可能猜对了。”
字幕:首先,狼一直想进入小屋好吃掉孩子们,是吗?
伊文斯:“是的。”
字幕:它与孩子们进行了交流,是吗?
伊文斯:“是的。”
字幕:这就不可理解了,为了达到自己的日的,它不应该与孩子们交流的。
伊文斯:“为什么?”
字幕: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如果他们之间进行交流,孩子们就会知道狼要进屋吃掉他们的企图,当然就不会给狼开门了。
伊文斯(沉默良久):“我明白了,主,我明白了。”
字幕:你明白了什么?这一切不都是很明白的吗?
伊文斯:“你们的思维对外界是完全暴露的,不可能隐藏。”
字幕:思维怎么能隐藏呢?你的想法太不可思议了。
伊文斯:“就是说,你们的思维和记忆对外界是全透明的,像一本放在公共场合的书,或者说是在广场上放映的电影,或者像一个全透明鱼缸里的鱼,完全暴露,可以从外界一览无遗。哦,我上面说的一些元素您可能……”    字幕:我都理解,这一切不是很自然的吗?
伊文斯(沉默良久):“原来是这样……我的主,当你们面对面交流时,所交流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不可能欺骗,不可能撒谎,那你们就不可能进行复杂的战略思维。”
字幕:不只是面对面,我们可以在相当远的距离上交流。另外,欺骗和撒谎这两个词我们一直难以理解。
伊文斯:“一个思想全透明的社会是怎样的社会,会产生怎样的文化、怎样的政治?你们没有计谋,不可能伪装。”
字幕:计谋和伪装是什么?
伊文斯:“……”
字幕:人类的交流器官不过是一种进化的缺陷而已,是对你们大脑无法产生强思维电波的一种不得已的补偿,是你们的一种生物学上的劣势,用思维的直接显示,当然是效率更高的高级交流方式。
伊文斯:“缺陷?劣势?不,主,您错了,这一次,您是完完全全地错了。”
字幕:是吗?让我也想一想吧,很可惜,你看不到我的思想。
这一次对话的间隔时间很长,字幕有二十分钟没有出现,伊文斯已经从船首踱到船尾了。他看到有一队鱼不断地从海里跃出,在海面上方划出一条在星光下银光闪闪的弧线。几年前,为了考察过度捕捞对沿海物种的影响,他曾经在南中国海的渔船上待过一段时间,渔民们把这种景象叫“龙兵过”,伊文斯现在感觉那很像映在海洋瞳孔上的字幕。这时,他自己眼睛中的字幕也出现了。
字幕:你是对的,现在回想那些文献,我有些懂了。
伊文斯:“我的主,你要真正弄懂人类的那些东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甚至怀疑,您最终是否有可能弄懂。”
字幕:是的,真的是太复杂,我现在只是知道了自己以前为什么不理解,你是对的。
伊文斯:“我的主,您需要我们。”
字幕:我害怕你们。对话中断了,这是伊文斯最后一次收到来自三体世界的信息。这时他站在船尾,看着“审判日”号的雪白的航迹延伸到迷蒙的夜幕中,像流逝的时间。
 
原来,三体文明与地球文明的一个重要差别是,三体文明一切透明,心口如一,想的就是说的,以至于他们向地球人的叛徒下达的指令中竟明说,希望你们帮助我们消灭地球人类,然后,我们再消灭你们。把那些地球人类的叛徒听得浑身冰凉。地球文明则不一样,他们往往心口不一,口是心非,善于把自己真实的意图隐藏起来,一本《孙子兵法》,一部《三国演义》,谈的全是阴招,全是阴谋诡计,美其名曰:“计谋”,赞其为人类智慧。
其实,三体人具有比地球人更高的人类智慧,已不屑于使用阴谋诡计。在三体人与地球人的对决中,人类实施了面壁计划,让四个最有才华的面壁人提出对付三体人的计划,并制造各种假象,把真实意图隐瞒起来,不让三体人识破。三体人则培养了四个由极具反人类倾向的地球人叛徒担当的破壁者,识别面壁者的假象,摸清地球人的真实意图。破壁者有三个人取得了成功。但最后一个隐藏最深的面壁者罗辑在三体舰队发动总攻,人类必然灭亡的前一刻振救了地球文明。这中间克敌致胜的武器就是隐瞒了一个地球人类文明对付三体文明的战略,设计一套向全宇宙暴露两个文明位置的“明片”,使宇宙黑暗森林中千万个准备消灭一切其他文明的星球来消灭这两个文明。这无异于两个文明同时自杀。只要三体文明不愿意自杀,与地球文明同归于尽,他就得屈服于地球人的恫吓,停止毁灭地球的行动。请看《三体II:黑暗森林》地球文明必将毁灭前最后一刻的精彩场景:
 
罗辑艰难地站了起来,在虚弱的颤抖中,他只有扶着墓碑才能站住。他腾出一只手来,整理了一下自己满是泥浆的湿衣服和蓬乱的头发,随后摸索着,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个金属管状物,那是一支已经充满电的手枪。然后,他面对着东方的晨光,开始了地球文明和三体文明的最后对决。
“我对三体世界说话。”罗辑说,声音并不高,他本想重复一遍,但是没有,他知道对方能听到。
一切没有变化,墓碑静静地立在凌晨的宁静中,地上的水洼映着正在亮起来的天空,像一片片镜子,这给人一个错觉:似乎地球就是一个镜面球体,大地和世界只是附着于其上的薄薄一层,现在由于雨水的冲刷,球体光滑的表面一小片一小片露出了。
这个仍未醒来的世界,不知道自己已被当作一场豪赌的筹码,放到了宇宙的赌桌上。
罗辑抬起左手,露出了戴在手腕上的手表大小的东西说:“这是一个生命体征监测仪,它通过一个发射器与一套摇篮系统联结。你们一定记得两个世纪前面壁者雷迪亚兹的事,那就一定知道摇篮系统是什么。这个监测仪所发出的信号通摇篮系统的链路,到达雪地工程部署在太阳轨道上的三千六百一十四枚核弹。信号每秒钟发射一次,维持着这些核弹的非触发状态。如果我死去,摇篮系统的维持信号将消失,所有的核弹将被引爆,包裹核弹的油膜物质将在爆炸中形成围绕太阳的三千六百一十四团星际尘埃,从远方观察,在这些尘埃云团的遮挡下,太阳将在可见光和其他高频渡段发生闪烁。太阳轨道上所有核弹的位置都是经过精心布置的,使得太阳闪烁形成的信号发送出三张简单的图形,就像我两个世纪前发出的那三张图一样,每张上面有三十个点的排列,并标注其中一个点,它们可以组合成一个三维坐标图。但与那次不同的是,这次发送的,是三体世界与周围三十颗恒星的相对位置。太阳将变成银河系中的一座灯塔,把这咒语发送出去,当然,太阳系和地球的位置也会同时暴露。从银河系中的一点看,图形发射完成需要一年多的时间,但应该有很多技术发展到这样程度的文明,可以从多个方向同时观测太阳,那样的话,只需几天甚至几个小时,他们就能得到全部信息。”
随着天光渐明,星星在一颗颗消失,仿佛无数只眼睛渐次闭上;而东方正在亮起的晨空,则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在慢慢睁开。蚂蚁继续在叶文洁的墓碑上攀爬着,穿行在她的名字构成的迷宫中。早在这个靠碑而立的豪赌者出现前的一亿年,它的种族已经生活在地球上,这个世界有它的一份,但对正在发生的事,它并不在意。
罗辑离开墓碑,站到他为自己挖掘的墓穴旁,将手枪顶到自己的心脏位置,说:“现在,我将让自己的心脏停止跳动,与此同时我也将成为两个世界有史以来最大的罪犯。对于所犯下的罪行,我对两个文明表示深深的歉意,但不会忏悔,因为这是唯一的选择。我知道智子就在身边,但你们对人类的呼唤从不理睬,无言是最大的轻蔑,我们忍受这种轻蔑已经两个世纪了,现在,如果你们愿意,可以继续保持沉默,我只给你们三十秒钟时间。”
1,3,7,9,罗辑按照自己的心跳来计时,由于现在心跳很急促,他把两次算一秒钟,在极度的紧张中他一开始就数错了,只好从头数起,所以当智子出现时他并不能确定到底过了多少时间,客观时间大约流逝了不到十秒钟,主观时间长得像一生。这时他看到世界在眼前分成了四份,一份是周围的现实世界,另外三份是变形的映像。映像来自他前上方突然出现的三个球体,它们都有着全反射的镜面,就像他在最后一个梦中见到的墓碑那样。他不知道这是智子的几维展开,那三个球体都很大,在他的前方遮住了半个天空,挡住了正在亮起来的东方天际,在球体中映出的西方天空中他看到了几颗残星,球体下方映着变形的墓地和自己。罗辑最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是三个,他首先想到的是三体世界的象征,就像叶文洁在最后一次ETO的聚会上看到的那个艺术品:但看到球体上所映照的虽然变形但异常清晰的现实图像时,他又感觉那是三个平行世界的入口,暗示着三种可能的选择;接下来看到的又否定了他的这种想法,因为三个球体上都出现了两个相同的字:住手!
“我可以谈谈条件吗?”罗辑仰头看着三个球体问。
你先把枪放下,然后我们可以谈判。
这些字仍是在三个球体上同时显示的,字迹发出红色的光芒,极其醒目,罗辑看到字行在球体上没有变形,是整齐的一行,以至于看上去既像在球体表面,又像在它们的内部,他提醒自己,这是在看高维空间在三维世界中的投影。
“这不是谈判,是我继续活下去的要求,我只希望知道你们答应还是不答应。”
说出你的要求。
“让水滴,或者说探测器,停止向太阳发射电波。”
已经按你说的做了。
球体的回答快得出乎预料,罗辑现在并没有什么办法去核实,但他感到周围的空间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就像某种因持续存在而不为人察觉的背景音消失了,当然,这也许是幻觉,人是感觉不到电磁辐射的。
“让正在向太阳系行进的九个水滴立刻改变航向,飞离太阳系。”
这一次三球体的回答稍微延迟了几秒钟。
已经按你说的做了。
“请给人类核实的手段。”
九个探测器都将发出可见光,你们的林格--斐兹罗望远镜就能观测到它们。
罗辑仍然不可能核实这些,但这个时候,他相信三体世界。
“最后一个条件:三体舰队不得越过奥尔特星云。”
舰队现在已处于最大的减速推进功率,不可能在奥尔特星云外侧把与太阳的相对速度减到零。
“那就像水滴编队一样转向,使航线偏离太阳系。”
向哪个方向转向都是死路,这样会使舰队掠过太阳系进入荒凉太空,到时,无论是返回三体世界,还是寻找其他可生存星系都要相当长的时间,舰队生态循环系统维持不了那么长时间。
“也不一定是死路,也许以后人类或三体世界的飞船能够追上并营救他们。”
这需要最高执政官的指令。
“转向毕竟是一个很长的过程,先做起来吧,给我和别的生命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一段长达三分钟的沉默,然后:舰队将在地球计时十分钟后开始转向,大约转向开始三十分钟后,人类太空观测系统就能觉察到航向的改变。
“好,对我来说这就够了。”罗辑说,同时把手枪从胸口移开,他的另一只手扶着墓碑,尽力不让自己倒下。
“你们早就知道宇宙的黑暗森林状态吗?”
是的,早就知道,你们这么晚才知道倒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你的健康状况让我们担忧。这不会意外中断摇篮系统的维持信号吧?
“不会,这套装置比雷迪亚兹的要先进许多,我只要活着信号就不会中断发射。”
你最好还是坐下来,这样会对你的状况有所改善。
“谢谢。”罗辑说,靠着墓碑坐了下来,“不要担心,我死不了的。”
我们正在和两个国际的最高层取得联系,要不要为你叫一辆救护车?
罗辑笑着摇摇头,“不用,我不是救世主,只想如同一个普通人那样离开这里回家,我休息一会儿就走。”
三个球体中的两个消失了,剩下的一个显示的字迹也不再发光,显得黯淡阴郁:我们还是失败在计谋上。
罗辑点点头,“用尘埃云遮挡太阳向星际发送信息并不是我的发明,早在二十世纪就有天文学家提出过这个设想。其实你们有过多次识破我的机会。比如在雪地工程的全过程中,我一直对核弹在太阳轨道上的精确位置那么在意。”
你还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一个人待在控制室中,遥控核弹上的离子发动机对它们的位置进行微调,我们当时对这些都没有在意,以为你只是通过无意义的工作来逃避现实。我们从来就没有想到这些核弹的间距有什么意义。
“还有一个机会,那时我向一个物理学家小组咨询智子在太空中展开的问题①。如果ETO还在,他们早就识破我了。”
注①
罗辑曾怀疑在尘埃云团形成后,智子可以在云团的间隙进行二维展开,也对太阳进行遮挡,进而干扰信息的发送,但他随后得知,智子在二维展开后没有任何空间机动和定位能力,只能以行星的引力为骨架保持形状,如果在太空中展开,将很快在太阳风等因素的作用下失去平面形状折叠起来,这就是二维展开后的智子只能在包裹三体行星的情况下才能保持形状进行电路蚀刻的原因。
是的,抛弃他们是一个错误。
“还有,我要求在雪地工程中建立这样奇怪的摇篮触发系统。”
这确实使我们想起了雷迪亚兹,但没有由此想更多,两个世纪前的雷迪亚兹对我们是无害的,另外两个面壁者对我们也是无害的。我们把对他们的轻视也转移到你身上。
“对他们的轻视是不公平的,那三位面壁者都是伟大的战略家,他们看清了人类在末日之战中必然失败的事实。”
也许我们可以开始谈判了。
“那不是我的事情了。”罗辑说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到了如新生一般的轻松和惬意。
是的,你已经完成了面壁者的使命,但总能提一些建议吧?
“人类的谈判者肯定首先提出,要你们帮助建立一个更完善的信号发射系统,使人类掌握随时向太空发射咒语的能力。即使水滴解除对太阳的封锁,现在的系统也实在太原始了。”
我们可帮助建立一个中微子发射系统。
 
唉呀,太精彩了,太“巴适”了,太有味道了,我一二十年都没有得到过如此高雅,又如此惊心动魄的精神享受了。我扪心自问,我写得出刘慈欣这样的科幻作品吗?不能!老一代的科幻大家们,郑文光、童恩正、肖建亨、刘兴诗、叶永烈、王晓达,写得出这样伟大的作品么?我不知道,但按他们存留在世的作品水平看,如果郑文光、童恩正活到现在,也许能,但要达到刘慈欣作品中的科学高度,很难。其他人我断定不能,不服?他们都还健在,写一篇试试!
我由此判定,刘慈欣与另一新生代科幻大家韩松,已站在科幻的一个新的制高点上,新一代的科幻大师诞生了!
姚海军还向我透露,在今年十月举行的法兰克福国际书展上,我国有关部门将隆重地向世界推出中国的科幻大家刘慈欣。
我们相信,善有善报,科幻迷和正在迅速成长的科幻市场会给刘慈欣丰厚回报的。同时,随着刘慈欣的《地球往事》系列进入畅销书行列,一个中国科幻文学的新高潮就会到来!
              一个复杂的人
刘慈欣笑谈人性善恶
一个生活经历如此简单的人,为何写得出如此复杂,如此绚丽多彩的科幻小说。通过我对刘慈欣的深入采访,我发现,刘慈欣并非他自称的是一个简单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个十分复杂的人。特别是他那个“烂脑壳”中,装的东西多,复杂得很,要解开很不容易。
从政治观念上讲,他经历了一个从“右”向“左”转的历程。在1989年那场风波中,他是有些同情民主派的,但后来他改变了观念。他认为,在现阶段,中国需要改革,不需要革命。革命,必然要造成几十年的动乱,军阀割据,战祸绵延,民不聊生。不论你把革命后的前景说得如何天花乱墜,他也不买账。自私一点说,他不愿意经历那么多年的混乱,不仅他这辈子完了,他女儿的半辈子也完了。等他刘慈欣死了,他的女儿过上幸福生活了,随你怎么去革命吧。从大处说,革命必然造成长期的“乱世”。“乱世”无科幻,他最钟爱的科幻也完了,这是他绝不能接受的。他觉得,这些“民主”人士应该看到中国的长足进步,以及不可多得的发展机遇,不要把目光只盯到“腐败”“专制”这些问题上。把中国搞乱,阻止中国的发展和进步,不正是中国的宿敌和虚伪的朋友梦魅以求的事么!
因此,刘慈欣的政治倾向引来一些“民主”人士的不满。据媒体爆料:“刘慈欣的作品有时表达了左倾的政治思想,对西方的自由民主理念持怀疑态度,并抨击美国、北约等西方国家的霸权主义(可明显见于《全频带阻塞干扰》,《光荣与梦想》,《球状闪电》等作品),因此被某些自由派读者所不满。但刘慈欣并非单纯拥护中共,对文革的暴虐及当代中国社会的腐败、贫富分化等问题也有深刻洞察和揭露,见于《三体》、《镜子》等作品。在《三体》中,对于红卫兵不忏悔问题的反思,而进入对人性的鞭笞,可以说已经超越了自由或专制的政治层面。总体而言,作为通俗小说家,刘慈欣不免利用各种思想意识形态之间的冲突作为作品的看点,但其关怀乃在于技术对人类社会的影响这一现代性问题的层面。以《光荣与梦想》为例,这部作品表面上常被视为对萨达姆统治下的伊拉克反抗美国入侵的歌颂,但实质意义在于指出人类政治理念的基本冲突不可能通过纯粹的技术手段来解决。”
相反,刘慈欣则在对人性的认识上,经历了一个从“左”向“右”转的历程。他本来是相信“人之初,性本善”的,但现实生活与思考使他逐渐认识到人性的多个层面。他是相信弗洛伊德人性论的。费洛伊德将人性分解成本我、超我和自我三个层面。
弗洛伊德认为,人格的整体由本我、自我、超我三部分构成。在一个精神健康的人身上,这三者是统一、协调的,它们相互协作使他能够在社会环境中以不同方式释放、满足欲望本能;反之,三者处于失调中,个人便不能适应环境,出现各种非正常的精神生活。

本我是一团杂乱无章、极不稳定并受到压抑的欲望,是伴随人出生就有的各种本能冲动的总和。本我,是人格结构的原始基础,人类行为和思想的原始动力。它不受理性或逻辑法则的约束,没有价值观念、伦理道德准则,只受一种愿望的驱使:根据“享乐原则”去满足欲望。

自我处于本我和超我之间,是人格的理性部分。其功能是根据“现实原则”,协调自身和外部世界的关系;借助于升华和转换欲望的原始对象,使本我得到满足。人要生活在世界上,必须考虑环境,要么使自己适应环境,要么使自己成为环境的主人。这就需要在个人和社会环境之间建立联系,人需要具备一个新的心理系统,具备理性和正确的判断,当好“检查官”,不允许与社会环境相悖的本我进入意识状态,从而把心理能量转移到文明上去,以此控制、指导本我和超我,维护人格的完整协调。

超我代表着理想而不是现实的东西,主要指人性中的高级本性,如良知和批判能力等。它遵循“至善原则”,追求的是完美,而不是实际(自我)和快乐(本我),使个人成为道德高尚的个体。超我,由自我理想和良心两部分组成,是自少年时起父母的道德观念影响的“沉淀物”,是比本我更高级的心理过程,是社会活动的产物,是人的崇高理想的化身。

刘慈欣在现实社会中,是以“自我”的形象出现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在工作上尽本分,是个出色的电力工程师。在家庭中是个慈父,对妻儿恩爱有加。

但是,在刘慈欣的科幻思维中,没有了“自我”,不是充分体现人的自然属性,“恶”到极点的坏人,便是以“超我”形象出现的大英雄。而且,大坏蛋和大英雄是可以互相转化的。《三体》中刘慈欣塑造的叶文洁便是一例。他本来是要将叶文洁写成极端仇视人类的大坏人的。什么人可以极端仇视人类?只有在“文革”中受过重大精神创伤的人。叶文洁就是这样的人,在“文革”中她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母亲被几个中学小女红卫兵残酷折磨而死,使她产生了人类的恶已无法靠人类自身来解决,必须借外星球三体人来消灭人类中的恶的理念。刘慈欣认为,描写人类的恶以写女人为佳。因为人类女性在做母亲时是至善者,一旦变成恶人,却比男人更阴毒凶狠。

刘慈欣在《三体》中用叶文洁的形象来诠释他对本我和超我的理解。叶文洁由于对人类恶的极端仇恨,认为无法靠人类自身来解决人类的恶,便在以寻找外星文明而建设的红岸工程中发现三体文明后,擅自使用禁止使用的波段,让三星系统发展出的三体文明定位了地球位置,企图通过三体文明来拯救地球文明,从而使地球文明面临灭绝的威胁。这其间,交织着本我的恶和超我的善。刘慈欣的本意是要将叶文洁写成阴毒凶狠的大恶人的,但他在《科幻世界》老编们的劝说下,将叶文洁写成了一个智慧超群的大好人。

人的自我是怎么一回事?刘慈欣用一个悖论故事题来对我讲述他对自我行事原则的理解。

这个悖论故事题的大意是,两只互相友好的船同时遭遇灭顶之灾,每只船上都有两个按纽,一个按钮按下,可以毁灭对方,使自己得救;一个按纽毁灭自己,使对方得救。你如何选择?刘慈欣说,如果编故事,总是在难题无法解决时,出现一个蜘蛛侠、蝙蝠侠之类的英雄,使大家都不死。这完全是回避矛盾,根本就没有回答问题,扯淡!要是我,就要视情况而做出抉择。假如女儿和我在同一条船上,我会毫不犹豫地炸掉另一只船;如果女儿在另一条船上,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炸掉自己所在的一条船,保护女儿。

刘慈欣说,他不想把自我说得那么高尚,他一定是按照自我的立场来抉择的。我发现刘慈欣很爱他的女儿,问他女儿的情况。他说,一个四十才得子的人,能不爱女儿吗?

刘慈欣对科幻理论的认识棋高一筹,他跳出了科幻是“科普还是文学”的争议以及“软硬科幻”理念的旧巢穴,独创了科幻是为人类对付大灾难而存在的新理论。他说,人类今天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人类的小灾小难作了准备,包括物质准备和精神准备。目前,人类也只遇到过小灾小难,比如一次、二次世界大战,大洪水、大地震、大瘟疫等,其实都是“小菜一碟”,还未遇到毁灭性的核战争、地球毁灭这样的大灾难。但这样的大灾难是必然会来临的,不过早迟而已。科幻文学就是应对人类遭遇大灾难而诞生的,因而它对人类、对社会有特殊的意义。这是其他任何文学门类无法代替的,也是它的生命力所在之处。
韩松为人类的大灾难准备了“水栖人”,让“水栖人”完成了地球文明的重建,从吃人生番、群交乱伦的野蛮人进化为能够“生产”,知书识礼的文明人。刘慈欣则为人类的大灾难准备了“面壁人”,并为应对大灾难准备了新的道德观、价值观。他举了一个吓人的例子来说明这一点。人类在遭受毁灭性打击后只剩下三个人,这三个人中必须吃掉一个人,才能活下去,以延续人类文明。你吃不吃?他说,为了人类文明的延续,从理论上必须吃,但可能真要他吃他会吃不下去。他让“面壁人”为救人类而犯“反人类罪”。“面壁人”便因犯“反人类罪”而受到创造他们的人类道德法庭的审判。
(未完,全文请看即将出版的《浪漫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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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军

郑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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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族,天津市人。1969年2月15日出生于上海市卢湾区。1990年毕业于天津师范大学教育系学校教育本科,攻读心理学和教育学。1997年10月开始发表作品。迄今累积在大陆、港、台等地出版长篇小说八部、评论著作一部、心理健康读物四部。中短篇小说二十余篇、评论文章三百余篇,各类科普文章二百余篇,总计四百余万字。并参与一些电视节目的制作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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